我们每天都在违法,走在刀尖上

发布时间:2019-08-14 16:45:15


窘迫

  ——一位精神病院医生说:“我们每天都在违法,走在刀尖上。”

  有同样感受的,不只是病人。

  在某城某区年初的城市规划大会上,精神病院院长坐在台下第二排,正前方坐着区卫生局局长,台上,区长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,结尾处说:“劳教所和精神病院也不能没有,就放在最边上吧!”

  于是,精神病院与劳教所一起搬迁,放在了地图的最边缘。乘地铁至终点,然后坐25站公交,到达山下。

  “情何以堪。”这位院长说。

  身在市区中心的北京回龙观医院则实属“幸运”。20年前,这里也是北京最北郊,只是随着市区的扩大,这所医院才被逐渐包围,意外成为“社区中的医院”,提前实现了所有精神病院的理想。

  实际上,这所“理想医院”也正深陷于窘迫的漩涡中,无法自拔。“连续亏损11年。”院长杨甫德说,前年,该医院开展项目成本核算,“66%的项目亏损。”

  作为一家必须“差额预算”的三甲医院,最主要的经济来源——“创收”却显得既不合乎现实也不合乎情理。“我们的病人都是弱势群体,大多家境贫困,不堪重负,不允许我们创收。”

  同时,精神病医院还必须被迫“慈善”。大量病人拖欠医药费,“连伙食费每年都能欠上百万。”还有“三无”人员、老弱病残、无家可归者寄居于此,唯有医院,承担所有。

  于是,希望全部寄托在财政拨款上,而财政拨款唯一能解决的仅是按照医务人员编制划拨基本工资

  编制定于1993年,多年未变。按照该院编制,医务人员总数为1150人,可实际上,随着门诊量和床位数的急速增长,该院已经超编近300人,这些人的待遇,由医院自行解决。

  结果是:这所医院还在使用上世纪50年代的平房院,至今没有任何大型设备。

  尽管一些随着医改刚刚被纳入公共卫生系统的二级、一级医院有了国家财政拨款的待遇,但也“仅仅是温饱”。王诚说,以海淀精神卫生防治院为例,财政拨款仅能解决102位在编人员的基本工资,剩下200多位不在编人员仍由医院负担。

  况且,基本工资非常微薄,只能实现“最低保障”,奖金、福利都无从谈起。“津贴?我们有特殊岗位津贴,每人每天1元。”杨甫德对此哭笑不得。

  “我们的待遇仅是综合性大医院的三分之一。”王诚很苦恼,拿着如此微薄的报酬如何招聘?“专科的都不来,外地的也不愿意来。”即使来了,按照入编要求,“本科以上学历、北京户口”,“他们也无法入编。”

  在这所医院里,多数人是年轻的面孔,他们大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大中专院校,由于缺乏专业知识和技能,他们很难考到“医师资格证”。

  “没有优厚的待遇、没有编制、没有发展前景,我们拿什么招人?”王诚很焦虑,“连人都招不来、留不下,如何提高科研能力和服务质量?如何发展?”他无奈地说:“就剩我们两个老家伙了,又有行政职务。”医院仅有院长和副院长两人是“专家”,拥有“副主任医师资格证”。

  最让王诚头痛的还是“医闹”问题,“每死必闹”。精神病患者要同时遭受病痛、药物副作用、并发症的困扰,他们态度消沉,求生欲望很低,往往会早逝或突发性死亡。“很多家属长期不关心患者,不了解情况,突然接到病危通知或死亡通知就觉得很意外,事出蹊跷,然后就是无休止的‘医闹’。”

  在附近的太平间里,还冷冻着一位患者的遗体,他已经在那里躺了整整一年。“他是心脑血管疾病致死的,还不到40岁,家属要求医院赔偿40万,又无任何说明医院过错的证明。”经历了无数个“拉锯战”的王诚很感慨,“他们连死后都得不到安宁。”

  大多“医闹”都是缘于病患在综合病症下致死,家属认为精神病医院应承担责任。“这是最严重的制度不合理。”王诚和杨甫德院长一致表示,综合性大医院一直以“条件不具备”为由拒绝接收精神病患者,“只会诊,不处理”,“精神病患者得了高血压、心脏病、肿瘤,怎么办?”

  “连医疗卫生领域都对精神病患者歧视、排斥。”王诚院长叹息。

  面对现实,“非法行医”成为所有精神病院无奈的选择。按照规定,精神病诊疗医师是不能处理其他领域的医疗问题的,现实是,精神病院的医师早已被迫成为病患的“全科大夫”,处理内科、外科、妇科、儿科等所有问题。

  无论是医生本人还是医院,都非常清楚“违法”的后果,“吊销执照、民事责任、刑事责任”,一位老医师说:“我们每天都在违法,走在刀尖上。”

  最让医院和医生们痛苦的是,“仁心”无法得到理解。患者和家属都常常认为,医院不够尽心尽力,医生不够尽职尽责。

  院长只有经常在职工大会上安慰大家:“好人有好报。”

  坚持

  ——很多康复的患者都能体谅医生的苦衷

  一位狂躁症患者突然失去控制,在病房中大声喊叫,挥舞着拳头,瘦小的护士长刚到门口就直接被扑倒,她紧紧抱着患者的头,劝慰着:“宝贝,乖……”然后拍打着他的背,等待他逐渐平静下来。他们蜷缩着躺在地上,犹如一对母子。

  半个小时后,护士长用冰块敷在肿胀的脸上,淡淡地说:“贵在坚持。”

  “没有一个医生、护士没有挨过打,受过伤。”陈大春在接受《中国经济周刊》采访时说,他是北京回龙观医院临床一科主任医师,从医多年,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。

  就在几天前,他的同事张保华在病区查房,一位患者上来就是一巴掌。“一声没吭,继续干活。”

  悲剧随时可能降临,五年前,一位医生被病患戳瞎了左眼,医院承担了医药费,仅此而已。

  一位刚入行,只有24岁的年轻医生告诉我,为防止病人突袭,可以站在45度角,以便自卫,尽量站在靠墙的地方,保护后背……然而,当进入病房,面对一群患者的时候,所有的理论和经验都失去了可行性。

  最让他感到挫败的是,由于精神病诊断缺乏参数明确的客观标准,他经常要与病患和家属“斗智斗勇”,饱受质疑和威胁。

  精神病诊断属“信息诊疗”,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病史和症状,病史主要靠亲属提供,症状主要靠心理测试和观察。

  因此,如果病患家属不配合,病患本人模拟症状,就会有“诈病”的可能。“我们简直要像警察一样,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,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测谎仪。”这位年轻的医生自嘲说。

  在很多精神病医院里,医务人员的年龄分布都极不均匀。“要么就是40岁以上的,专家型,担任很多行政职务。要么就是20出头的,刚毕业,满怀激情和理想。”一位老医生说,“中坚力量都跑光了,青黄不接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