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冷血护士”:安乐死难题与一公分正义

发布时间:2019-08-22 07:32:15


  ■羽戈

  2月16日,汕头市中医院的李护士在微博发牢骚,说她看护的病人血压正往下跌,有可能半夜去世,她得起床收尸,“但还是希望她挺过今晚,这大冷天的,我暖个被窝不容易,您能等我下班再死,好不”。为此,“家属无数次要求拔掉输液管让病人安心而去,我一再拒绝,硬把她的生命延续到了今天”。最终,2月17日下午,病人宣布临床死亡,此刻李护士已经下班,正如她所愿:“今晚可以睡个好觉!明天可以出游了!”

  这些微博一经曝光,恐怕李护士在一个月里都睡不好觉了。2月23日,该医院发布声明,称“已停止她的处方权并调离临床岗位”。

  关注安乐死难题更有意义

,此言的确残虐不仁;不过,相比李护士的一私之欲,审视她为此展开的行动——不许病人的家属拔掉输液管——也许更具意义。

  说白了,这就是安乐死的问题。安乐死在中国所陷入的争议漩涡之深,比起房价、医改等浮于水面的矛盾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因为它不仅是一个道德问题,一个法律问题,一个医学问题,还被称之为一个哲学问题。

  这个说法有些危言耸听,细细思量,恰恰命中了本质。因为安乐死之根本,正在于一个人有无对其生命的绝对支配权——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意识形态,将答案一刀两断,一分为二。

  然而,现实却不像哲学世界那么泾渭分明。美国一向被视为自由主义的天国,主张自由至上、个人至上,但其对于安乐死,一直剪不断,理还乱,硝烟不散。

  美国电影《百万宝贝》结尾,女主角用安乐死终结了瘫痪的生命,此片的导演克林特·伊斯特伍德却是共和党人,属于右翼,而美国右翼对安乐死大多持反对态度,是故,。

  与此相应的是,尽管大多数美国人都是个人主义者,可在美国,只有俄勒冈州通过了法令,允许医生为只有半年存活期的绝症病人提供他们要求的致死药物,据说这是世界第一例。就是说,你要想安乐死,只能跑到俄勒冈州,去其他州,只可能引来扯不清的纠纷。

  “不顾病人苦痛”未必成立

  中国更麻烦,因为并无与安乐死相关的立法,所以一旦出现纠纷,愈发棘手。这些年不乏关于安乐死的案例。记得深圳有一例,丈夫拔去了重症妻子的氧气管,致其身亡,故意杀人罪,判三年,缓三年。观此判决,,固然入罪,只做象征性的处罚,如此暧昧的法律姿态,焉能以儆效尤。

  悬而未决的法律状态,只能进一步恶化安乐死所激化的社会矛盾。但是,我不认为中国的立法者有破冰的勇气对安乐死进行法律上的承认,毕竟认同安乐死的国家,当世并无几个(荷兰与比利时允许积极安乐死,瑞士允许消极安乐死)。

  而且,即使立法承认了,未必能治本。当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”的观念依旧禁锢国人的头脑,。而在安乐死的背后,个人主义并不必定通往孤岛,用集体主义压迫个人主义,才可能导致你外在于你所生存的社会与国家,你就是一颗孤独的螺丝钉。

  明确了安乐死在今日中国的种种难题,你就能明白,抛开李护士的私心不谈,她一再拒绝“家属无数次要求拔掉输液管让病人安心而去”,其实并无不当。换作她的护士长,仍会这么操作。那些批判李护士弃家属之哀求与病人之苦痛于不顾的论断,忽略了这隐藏的安乐死的一面,便有些站不住脚。

  职业冷血与一公分正义

  李护士的错,不在行为,而在私心,尤其是,她将私欲赤裸裸呈现于公共空间,这就相当于,一个人犯了错,还不知其错,反倒以错为美,四处推销,说这是六味地黄丸,有大补之用,其实那是牛粪蛋儿。

,一波接一波,亘越亚非,如期而至。诸如医德的亏欠、职业伦理的沦陷、终极关怀的缺失等,不管是原子蛋,还是原子弹,一股脑往上扔。李护士一介小女子,哪里承受得起?当然,批判者之意图,倒非专门针对李护士,而是另有所指,指向以李护士的做法为表征的社会之恶。

  这就要说到职业伦理的失落。我们必须承认,中国当下的诸多职业,毫无伦理可言,不是说职业人缺乏伦理,而是这种职业被剥离了最起码的道义与悲悯。譬如医生收红包,城管打人,法官判葫芦案等。某些时候,他们并不想这么做,然而,他们心灵的温度敌不过行业规则(潜规则)的硬度,道德的召唤敌不过权力的摧折。

  不是人冷血,而是职业冷血,社会冷血,我坚持这么认为。正因后者的冷血造就了李护士的“等我下班再死”。她对职业无爱,对所服务的对象无爱,她只爱自己。私欲横行,是职业伦理的最大危机。

  假如你不能改变日渐溃败的职业环境,同时不愿被同化为冷血病人,那么,不妨学一下Bosch,他是曼德拉案的公诉人。某次庭审前,Bosch突然不干了,他跑去跟曼德拉握手,说:我鄙视我所做的事情,。

  成为Bosch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,不过你还有一种选择:把你的枪口抬高一公分(厘米)。这是德国统一后,法官对一位东德警察的忠告。被告席上的警察辩解道,东西德对立之时,他开枪打死翻越柏林墙的东德青年,乃是“服从上级的规定和命令”。但这无法助他逃脱法律的制裁,判决理由是:“你是只能服从上级的命令,但你如果有良知的话,可以把枪口抬高一公分,不要打中他,这与你服从命令并不矛盾。”

  这一公分的高度,就是正义的弹性之所在。

  东德警察与李护士其实是一类人的缩影,他们明明能够捍卫这一公分的正义,可是,他们早已不知良心为何物。